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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古代打卡的摄影师,看见中国几千年的山河变迁

调反唱唱 Life and Arts集锦 2023-04-10



塔可是一名访古摄影师。他做的摄影项目“又好玩又酷”:寻找《诗经》对应的地点;重走清朝“碑痴”黄易的足迹;探访道教中的“洞天福地”等等。如果古代有摄影术,你会怀疑那些照片是否真的来自古代。采访前我很好奇这个痴迷于古代的80后小伙是个逃避现代社会的人吗?会愿意回到古代吗?但在两个半小时的交谈后我发现,塔可的时空观远远不止往前的“华夏文明青春期”,还有往后的数年,甚至数百年。他的寻古不是追逐古代,而是为了打通古今,抵达永恒。——编者按



塔可摸黑走进西汉陵墓,寻找一个时刻。


那是一条大山腹地凿开的蜿蜒墓道。手电筒光线微弱,黑暗中似乎有蝙蝠飞过头顶,之所以不敢确定,是因为他的耳朵天生不太灵敏。但是听觉被隔绝,反而让他对周遭更有沉浸的感觉。他紧紧抓住那种感觉,毛孔张开,全神贯注,越往深处走越有一种退回古代,接近死亡的感觉。回头看现代的光线从历史的墓道射进来,塔可知道一直等待的那个时刻到了。“突然被击中,时空被打通”,他按下了快门。


开凿于山岩之中的鲁王墓。


如若时空穿行一路通畅的话,塔可或许可以去往十大洞天,三十六小洞天,七十二福地,被道教称作“洞天福地”,作地上通往仙界的桥梁之意。“相传洞下面有道路互相沟通,连接生死,浓缩成一个看不见的小世界”。2017年开始,塔可屡次前往这些神秘的洞穴,拍下的照片归为《洞天新录》项目,至今仍未完结。



“你不觉得很好玩吗?”


“好玩”、“酷”是塔可的高频词。提起这位访古摄影师,多数爱好者的心头好是十多年前的《诗山河考》,那也是一个特别“酷”的项目。今日的陕西、河南、山西、山东、甘肃,曾孕育着中华文化的青春期。拿上一张明朝出版的中原地图,塔可朝两千多年前的时空奔去,急急要和《诗经》中的少男少女会面。一旦撞上西周至春秋的气息与今日相通之时,便是“古与今忽然面对”的时刻。


这句话是美术史家巫鸿对塔可作品的评价。他很喜欢。从2005年开始,他就一直在找那样的时刻。那一年塔可从央美休学,赴美留学,他带了一本《诗经》上飞机。不喜欢美国的教育方式,不习惯当地的生活,借《诗经》可解思乡之苦。因空间与时间距离的遥远,这些诗句凸显出新奇的陌生感。读得越多,遐思也越多。


塔可在登封的启母石下。


诗中的古代人物,以及不知名的《诗经》作者们,仿佛是自己先穿越了时空,来找到塔可,“伸手可触,抬眼看过去,便是四目相对般的亲切”。他把感受记下来,“恍惚间似是可见‘零雨其濛’的东山上思归的戍卒;浼浼黄河旁的新台中哀怨的新娘;三月春日中,溱洧水畔手执蕳草嬉戏祈福的少男少女。”


那是青春的中华,青春的山水,青春的古人,和青春的塔可。“万事万物都可爱”,他说。


灵感源于《诗经》里的“如火烈烈,则莫我敢曷”,塔可觉得这团火有点穿透历史尘霾的感觉。


现在,塔可拥有了那些如数家珍的时刻。在郑国青年男女约会的河边,一株野兰花从古城墙里长出来,他嗅到了春秋的气息;站在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的河洲上,他感受到春天到来,自己是那个写诗的男孩,看见那个美丽的女孩采着水草而过;在宛丘一座公园里,生长着样子歪歪扭扭颇有古风的树木,就像千年来一直伫立在那里,等待与他的相逢;钻进曾经出产青铜器的废弃窑洞里,塔可朝天空看去,他想象时空变换,此时此刻正在周朝故都下面,外面是那座城池。

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”的《河洲》。


也会有那种好几个时空交叠的时刻。在黄易和《诗经》不多的重叠地方汶水,塔可要去寻找一座石桥。那是黄易在书中画过的地标。他找到了。石头左折右折拼在一起,非常平稳,连汽车都能过。那天是暮春,和风正暖,但画中的远山不见了,被雾霾挡住,不知对面是高楼大厦还是什么。那个时空走几步就是一个时代。最远的河滩上走过几个牧羊人,稍近点有高铁轨道和绿皮火车,再近些是放风筝的人和桥边钓鱼的人。


“你不觉得很好玩吗?”


更好玩的是,石桥的水底下有一块酷似黄易所画的远山的石头。塔可兴奋地拍了下来,“我觉得这个地方,可能用另外一种形式转化了那幅画”。


但是,古今相遇的通道也会堵塞,令人猝不及防。2015开始,塔可开始《碑录-黄易计划》,按图索骥地追随清代金石学家黄易在册页与拓本的记录,拨开杂乱的荒草,侧耳倾听来自古代的微弱电波。一日访碑途中,塔可夜宿河南开封,鼓楼路边的夜市热闹非凡。令他联想起孟元老的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北宋时的气味,可是灯光下的吃食“满街的珍珠奶茶臭豆腐”,却与书中记载“沙糖冰雪冷元子,水晶皂儿,生淹水木瓜”相去甚远。塔可在寻访日记中写:“不知为什么,有时亲历繁华,却远不如书上的几行字带来的感觉更为真切有味。”


《碑录——黄易计划》的飞来峰。


在长安时,他也有这种前朝繁华不再回的感觉。在他的空间观念里,一座古城是无形的神殿,有承载千万年时代变迁的能力,只能动用想象力与它对话。在他的时间观念里,千年不过白驹过隙,只要稍微关掉想象的开关,青春期的中华文明便转瞬人老珠黄。


现实常常令塔可痛心。拍摄中原大地的时候,他遍寻不见原始景致。“不管是山川河泽,还是溪泉田野,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经千年把玩而形成的‘包浆’,粗砺荒率,就像我们吃鱼吃肉,反复咀嚼、无法吞咽而最终吐出的渣滓。”


拜访齐王打猎的山峰时,塔可发现曾经专为这座山发明的汉字“峱”(náo)的意义已经快要终结。当地建了采石场、水泥厂,山的3/4已经被切下来,化成城市钢筋水泥的一部分。当时整座山只剩下1/4了。也许没几年,峱山就从世界上消失了。



摄于甘肃的《坠简》项目,名字取自中国近代考古学著作《流沙坠简》。


塔可极少拍摄现代建筑。有朋友很好奇,问塔可:反感现代科技吗?会打坐吗?会愿意回到古代吗?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吗?他都摇头。不是,他是一个很现代的人。白天开时髦的越野车访古,晚上会想去看《侏罗纪公园》。外出拍摄绝对不会超过15天。就算连续在乡间寻访几日,也会迫切地想离开,去往繁华都市,逛万达广场,住快捷酒店。他买最新款的手机,也无法想象离开抽水马桶的日子要怎么过。宅在家喜欢上知乎,还有打游戏。


不久前,塔可迷上了电脑游戏《塞尔达传说:荒野之息》。那是一片迥异于中华文明的土地,世间万物接近自然最原始的状态。海底珊瑚礁在阳光下露出马脚,山谷里的花常开不败,小鸟从原始森林飞向瀑布。随便骑上一匹野马就可以奔驰在苍茫草原上,甚至可以飞檐走壁,上天入地,做任何高难度动作。


《游女》摄于陕西汉中,这里的人在端午放灯怀念牛郎织女。塔可拍到的是河里光的轨道,长曝光之后的画面像是情人间的阻隔。“ ‘溯洄从之’ ”,怎么也过不去的感觉”,他说。


“你不觉得很好玩吗?”


整个世界只有塔可一个人。但是海拉鲁是末日过后的世界。塔可在里面的名字叫“林克”,是英雄少年,肩负着令海拉鲁大地重光的使命。林克的任务是对抗遗忘,重拾起一片片祖先的记忆,才能让原住民文明得以永生。


永恒,也是现实中的塔可一直追求的。无聊的时候,他常常会瞎想,不知道百年前的观众和百年后的观众看到他的作品,会作何感想。他觉得刘慈欣在《三体》里的一句话特别高明:“人类储存信息最长的方法是把字刻在石头上”。


出于对这句话的认同,塔可开始对碑石着迷。研究了一阵汉代的碑石后,他发现永恒是痴心妄想。


“这些出自于自然,经历人类改造的碑石,终将因岁月的推移饱受自然力量的侵蚀,最终走向湮灭,历经近两千年的风雨剥蚀,已模糊难辨,而侵蚀形成的肌理,仿佛又让其复归了自然。”


自己所创作的作品可能未来会变成一堆废墟,这令塔可有点悲观。“不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在等我,而是往后走,从一个失败走向另一个失败。”


陕西汉中小南海观音洞。


但是还要对抗消亡呀。书写日记时,塔可最大限度地只用主谓宾,因为形容词、副词不够客观,太过私人化,太过时效性,难以对抗时间。他也从不在阳光直射的时候拍照,因为阳光转瞬即逝,切断时空的永恒。


他的照片总是有一种灰色。那种灰是北京雾霾最严重的那几年,塔可为影集奔走印厂时的天空灰;是中原上常年笼罩在苍茫大地上的灰;也是他心中最符合古代想象的灰;更是一种穿越时空,永恒存在的灰。


括苍洞天,福地。


《塞尔达传说:荒野之息》里没有那种灰,是个缤纷的彩色世界。NPC角色指引林克必须找到十二张旧照片,每一张都唤醒他的一段记忆。只有记得一切耻辱和荣耀,才能对抗时间的消亡,让海拉鲁大地获得永恒的自由。


塔可通关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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